主题
瀚海飞雪记⑩
扶兰
文 扶兰 图 九遥
前情提要
昭文平安产下一子,却由于无尽观外杀伐太多,寒煞之气过重,母子二人不适宜在此长期居住。在方梅山的提议下,宋域沉决定为昭文母子另寻一个好住处。是时天下动荡,各路义军纷纷揭竿而起,在乱世之中,能帮助宋域沉的,也只有表姐赵安了。
卷十
相逢意气为君饮
新丰美酒斗十千,长安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
恭帝
雨水之后,鸿雁北归,草木萌动,江南处处风软气润。
路着细雨而来的赵安,俨然便是这江南花柳繁华地最好的象征。
赵安并不介意丝丝细雨,先去拜见昭文,之后随着宋域沉在无尽观内走了一回,末了登上观星台,俯瞰整个无尽观以及观外绿森森的密林。看了良久,她轻轻叹道:“大好佳境,真可惜婉姑姑不宜久居。”
连赵安都看得出来,可见无尽观这地方,的确不能让昭文长住下去了。
宋域沉转过头来看着赵安:“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赵安微笑:“我也想请你帮个忙。”
两人对视许久,赵安嘴角的笑意更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姑苏赵府会在东海或是南洋安排一个富庶安宁之地,奉养婉姑姑,照顾阿钧,让他们平安度日,不会有人知晓他们的真正身份,也不会有人敢对他们不敬。”
宋域沉紧盯着她:“姑苏赵府?”
赵安给出的承诺,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姑苏赵府的?
赵安肯定地答道:“姑苏赵府。”
宋域沉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要我做什么?”
他知道,这必定是件极其麻烦的大事。
赵安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李师兄要远赴吐蕃,将恭帝从萨迦寺中找出来带回东海,再以恭帝的名义号令江南各路义兵。此行太过凶险,所以,我们需要得力的帮手。”
蒙古人攻破临安城时,谢太后抱着尚是幼儿的恭帝投降,被送往大都,恭帝被封为瀛国公,自幼受吐蕃上师教导,十八岁时剃度为僧,法号和尊,长居萨迦寺。
广宏子对宋域沉讲完这些后,还曾经慨叹,对于亡国帝王来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坏的结局。
自幼受佛学熏染的和尊,能够在萨迦寺中平静地度过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宋域沉很理解也很赞同广宏子的这个看法。而且,并非所有义兵都愿意遵奉赵宋年号。事实上,自立旗帜的反倒是多数。
他不无疑虑地看着赵安:“现在的和尊,还能够号令群雄吗?”
赵安不以为意:“我们不过是需要一个名义而已。想必你也看到了,如今江南义兵声势虽大,可惜各自为战,甚至自相残杀。如果有了一个主公,哪怕是楚怀王,情形也只会更好一些,不会变得更坏。”
宋域沉的疑虑更深:“姑苏赵府向来善于审时度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投身进来?既然投身进来,为何又如此……唔,不在乎成败?”
赵安道:“阴消阳长,总需时日。眼下的确是蒙元气运正旺之时,我们成功的希望渺茫。然而不积跬步,何以致千里?”
宋域沉默然一会儿才道:“所以这一次的正使是你?”
赵安一笑:“东海公主不能回来,在江东,我是她血缘最近之人,理应前来祭拜宣王,与示威明志什么的并无关系。姑苏赵府,始终是站在东海公主背后的。”
宋域沉想一想,又道:“既然你们要的不过是一个楚怀王,又何必将李师兄派出去?”
在他看来,李默禅比那位恭帝重要多了。干军易得,一将难求,更何况是李默禅这样可以在百万军中纵横来去的大将。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赵安的神情立时有些变了。只见她双目闪亮,嘴角含笑:“所以,你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保证李师兄平安无事便好。”
宋域沉心头一阵郁闷:“就这样?”
赵安莞尔:“至于你,我想还用不着我来担心。哪怕遇到神魔降世、天塌地陷,你也会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宋域沉无言以对。赵安这话,真不知是在夸赞他手段了得,还是在笑话他无端生妒。
须知亲疏有别,然而不知为何,宋域沉却觉得失落,仿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忽然间被别人拿走了。.
沉默一会儿,宋域沉又道:“且不谈如何将恭帝从萨迦寺中带出来,我先问你,你们如何让世人相信他的身份?”
赵安答道:“我们已经找到了两个见证人—一曾经陪侍过度宗皇帝一段时日的横川禅师,以及当年的内廷副总管戴亦。”
横川禅师是东瀛僧人,地位超然又素有声望;戴亦位高权重,向来有耿直之名,又常年监军。江南义兵中,宋军旧部极多,其中受过他恩惠者不在少数。这两个见证人倒是很有说服力,只是见证人不宜为双数,以免出现发生争执时难以决断的情况。
宋域沉尚未说出自己的疑问,忽地皱起了眉:“还有一个见证人是我?”
赵安笑道:“你觉得你不合适?”
有穷的名号,近日来已经很能吓唬人了。各路豪杰似乎突然之间重新记起了无尽道入当年的威风,纷纷感叹有其师必有其徒。
汲汲于长生之道、不屑理会世俗之事的有穷,算是一个合适的见证人,许多人会觉得,有穷根本不必在这件事情上弄虚作假。
就算世人知道有穷的父亲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这反而可以更好地证明有穷并不在意恭帝的真假,所以也不屑于弄一个假的恭帝出来骗人。
赵安又道:“而且,虽说横川禅师与戴总管都识得度宗皇帝和全皇后,可若是恭帝长得与他们不像,又或者萨迦寺中藏有相貌相似的替身,又如何辨认?因此还需你去分辨一番,人面或有相似,骨骼却绝无相同。”
当宋域沉指名索要韦氏兄妹时,赵安便明白过来,无论什么样的易容高手,都逃不过熟知人体骨骼的宋域沉或者乔空山的眼睛。
宋域沉略一恩忖,说道:“我没有见过度宗皇帝与全皇后的骨骼,没办法推算出他们的儿子应该是什么模样。”
赵安微笑:“这个容易。皇陵被杨琏真伽盗掘之后,帝后尸骨都已被我们替换出来,移至凤凰山中埋藏。临行之前,我会陪你去一趟凤凰山。”
宋城沉沉吟片刻,说道:“也带上金城之吧。”
赵安徽异:“金城之已经习得了望气之术?”
鬼谷望气之术向来灵验,只是传承不易,每代弟子之中,难得有一二人能够习成,而金城之还这般年少……
宋域沉道:“他本来便已初窥门径,跟着梅山先生学了一些医理之后,有所领悟,近日刚有小成,要从萨迦寺数干僧人之中辨认出恭帝身上那一点微薄龙气,并无十分把握。不过人到了眼前,要分辨这人身上有无龙气,想来还是可以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世人大多相信鬼谷的望气秘术,相信天子身上的龙气确有其事。
而且,鬼谷将金城之放到他身边来,不就是为了借他的手,让金城之与东海那边搭上线,将鬼谷的暗支藏到东海去吗?
赵安叹了口气:“可惜金城之太年轻了,不少人或许不会太相信他。若是梅山先生能够—一”
宋域沉截断了她的话:“梅山先生年迈,不宜远赴吐蕃。不过,将恭帝带回来之后,梅山先生可以当着各路头领的面,在度宗皇帝与全皇后的尸骸之前滴血验骨。”
这是最后一关。有了前面的重重铺垫,再加上梅山先生的声望地位,江南之地必然无人能够否认恭帝的身份。
赵安轻吁了一口气。
宋域沉又道:“韦师兄必定要同去的吧?”
有了韦明佗,只要找到恭帝,便可以用偷梁换柱之法,将他替换出来。’
赵安点头:“韦师兄和韦师姐自然要同行;冷师弟轻功绝佳,可以做哨探;潜龙九卫随行,以备差遣。”
兵贵精而不贵多,宋域沉默默计算了自己要带的人。
他忽而想起一事:“你们有无计划如何入吐蕃?”
赵安答道:“自然是溯江而上,由蜀地入吐蕃。”
这条道路,一半在长江之上,一半在崇山峻岭之间,蒙古人难以控制,的确不错。
东海弟子,想必个个水性精熟,自是无碍。这么说来,他还应该带上蛟奴。
而且,他们这一行人太过引入注目,还需要合理的借口与身份来掩饰。
赵安的安排很完美,不过方梅山不肯往杭州去,而是要与宋域沉一道取道蜀中前往吐蕃。他久闻吐蕃医术另辟蹊径,别有天地,一直想要见识一番;而蜀中深山多奇药毒虫,有宋域沉同行,正好也可以探讨一番;至于昭文母子,已无大碍,遵了方梅山的嘱咐仔细调养即可,一两年后再重新诊脉开方也不迟。
方梅山主煮既定,赵安也无法动摇,她私下里也觉得,有方梅山同行,倒是更可靠一些—一万一宋域沉有事,还有方梅山可以带他们通过瘴毒之地。
只是这一路上一定要好生照顾年事已高的方梅山,同时提防蒙古王庭因为真金太子之死而迁怒于他。
因此宋域沉又与方梅山约定,这一路上,方梅山决不可暴露身份,以免惹来麻烦;吐蕃地势高寒,气侯多变,中原之人,十之八九难以适应,方梅山若有不适,也决不可强行登上雪域高原,一定要听从宋域沉的安排。远行
这一年清明时节的祭祀,又一次震惊了宣州。
姑苏赵府不愧其富可敌国、明审时势之名,不知以何等厚礼,请动了普陀山观音道院的住持信德大师前来宣州,一则超度新近丧生的众多亡灵,二则为人心惶惶的观音信徒祈福。
时逢乱世,人不如犬,便是王公贵族,也不能保性命无忧。是以大江南北,信奉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者不计其数。信德大师偶一出行,所到之处,往往是万人空巷,无论是良善平民还是凶狠恶贼,.都拜伏迎送,不敢稍有不敬。
有了信德大师同行,赵安自然兵不血刃便到了宣王墓园大门处,向站在门外的乌朗赛音图施然行了一礼,微笑着道:“赵安冒昧,还请将军多多包涵。”
乌朗赛音图沉着脸,只挥了挥手,示意她自行人内,目光随即转向远处姗姗来迟的宋域沉与昭文母子,脸上的神情立时更为复杂阴沉。
他日渐衰老,很多事情都不再受他掌控。
乌朗赛音图的预感很快成真。
祭祀之后,昭文抱着幼儿去拜见信德大师,请大师为幼儿摩顶祝福,大师与昭文略谈过一会儿后,对昭文大加赞赏,称昭文极有悟性佛缘,昭文立刻请求随信德大师赴普陀山朝拜观音菩萨,为宣州祈福,信德呔师慨然应允。
对于信德大师说昭文有悟性佛缘一事,宣州人深信不疑。这些年来,昭文一直奉佛向善,又能借助宣州将军府的种种方便广泛布施。因此,宣州境内诸色人等深受昭文恩惠,其中受恩尤深者,甚至在家中供奉了昭文的小像,早晚焚香祝福。现在昭文能够得到信德大师的赏识,众人也觉在情理之中;若是昭文能得菩萨看重,为宣州祈来平安之福,那就再好不过了。
乌朗赛音图自然不能阻拦—一因为希望昭文去普陀山替宣州民众向观音菩萨祈福的,还有他的众多部下以及他们的家人。
他只好给昭文派了一个三十人的卫队,既是护卫,也是看管。卫队由同古拉噶率领,除了同古拉噶,他找不出第二个能够让昭文母子信任,也能够让他自己信任的人。
信德大师由赵安迎来宣州,自然也由她送回普陀山,昭文便与赵安同行往普陀山去。
宋域沉也与她们同行,对外声称是要前往蜀中寻访高僧名士,探讨长生之道。
仙寿观那边,对小观主终于肯去寻访长生之道大喜过望,赶紧派了药奴和暗奴过来镇守无尽观,唯恐小观主放不下无尽观外的毒草毒木,不肯动身。
沿着江南之地的密密水网顺流而下,至芜湖时,正是日暮时分。
姑苏赵府的三桅楼船太过高大,无法驶入长江的细密支流,因此就停泊在芜湖江面之上。赵安一行人一到芜湖便登上了楼船,只是天色已暗,长江春潮湍急,不宜行船,他们还得在此地等侯一晚。
宋域沉一行需要换乘溯流而上的船只。姑苏赵府的家仆早些日子接到信报之后,从金陵调了一艘轻便坚牢、适合逆流行驶的双桅船,此时正停泊在楼船旁边。晚饭之后,宋域沉一行便往双桅船上歇息,顺便将行囊安置妥当。
夜深入静,江流无声,宋域沉却有些辗转难眠,索性带着鹰奴悄然踏入芜湖城中,凭着多年前那个逃亡之夜的记忆找到了老君观,
老君观仍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夜风中,已经嗅不到当初那令他心惊的血腥味,以及丹药与烈火的气息。
鹰奴在他身后说道:“小观主,话说你当初究竟是怎么将密室里的人全都放倒的?”
话里话外一半是疑问,一半是得意。宋域沉没有回答,而鹰奴也没有追问下去。
因为他们都觉察到了高墙外正在接近的两股气息。
其中一股气息如骄阳烈焰逼人而来,鹰奴与宋域沉都本能地提高了警觉,如临大敌,然后又因为这气息的似曾相识而恍然醒悟:这是李默禅!
赵安曾经说过,李默禅一行会在芜湖等侯他们。
与李默禅相携而来的,正是赵安。
月色之下,赵安的神情格外温柔婉丽,仿佛海棠初绽,带着几分欣然的慵懒,与白日里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迥然不同。
赵安此时的微笑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仿佛揭开了重重面纱一般,分外秀丽动人:“你们果然在这儿!”
宋域沉只笑了一笑,默然不语。
月下望去,对面的两人不但容貌风仪宛若神仙眷侣,神情举止间也有着难言的默契,仿佛春风萦绕山冈,明月映照大江,千万年前如此,千万年后也当如此,让他觉得欢喜无尽,又有着莫名的酸涩与不悦。
对于当年老君观一事,赵安有着与鹰奴同样的疑问。
宋域沉没有详细解释,只答了一句:“我找到了那密室的通气孔。”
一句足矣。他转向李默禅,拱手施了一礼:“见过李师兄。”
他当日与李默禅交手后,便知这位师兄极其不好对付,十有八九正是自己的克星,自此心怀忌惮甚至敬畏,举止间不知不觉便端正了许多。
李默禅还了一礼:“师弟不必多礼。这—路上,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你。”
他们取道于蜀,蜀地西南群山急流,毒虫滋生,瘴雾弥漫,土入凶蛮,道路迷离,气侯无常,没有宋域沉,还真的难以通行。
宋域沉答道:“自当尽力而为。”
不知为何,他意识到,在李默禅面前,决不可对这等大事轻忽随意。
他们这一问一答,严肃郑重,连带鹰奴与赵安也对这异样的情形有所觉察,不自觉地盯着他们对答。
对答完毕,宋域沉看看—旁的赵安,又看看李默禅,忽有所悟,拱手说道:“李师兄请自便,我先走一步。”
老君观虽然有采生折割之名:备受三清正统鄙夷,但占地广大,后园尤为清幽雅致,的确很适合这久别重逢的两入花前月下。
宋域沉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眼力的。
走出一段路后,鹿奴才带着笑意对宋域沉道:“小观主,我看你有些怕李默禅。”
真是很难得啊,想当初无尽道人都没能让小观主生出敬畏之心来。
宋域沉想了—会儿,答道:“或许是因为万物皆有天敌,我亦不能例外。”
鹰奴默然。他现在有些不太确定,这对小观主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不过仔细想来,只要李默禅并无恶意,有这么一个能够镶住小观主的人,似乎也不错。
无尽道人以前曾经不止一次地感慨过,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太过奇妙,若真有—物无可牵制,反而不合自然之道。
鹰奴那时只是听听而已,直至无尽道人仙逝后回想起来,方才若有所悟,连带地对隐约可以克制住小观主的李默禅,也没有像从前那样一见便生出除之而后快的杀戮之意了。
不过回想着李默禅与赵安携手而来的情景,鹰奴不免有些遗憾地看向小观主:“听说叶家姑娘过得很不错,太可惜了。”
鹰奴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宋域沉明白其中的意思。鹰奴一直在遗憾小观主没有将分明对他有情的叶明珠留下来,所以一有机会就要变着法子问一问宋域沉是否后悔失去这样一个两情相悦的良机,宋域沉则每次都听而不闻地挡了回去。
只是偶尔在寂静月夜,隐约有一丝怅然掠过心头,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问:“你不后悔?”
每一次,宋域沉都在怅然后无声地回答:“我不后悔。”
冥冥之中,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肯放弃那两情相悦的欢喜,他便要付出某种决不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
天道有盈亏,他在得到许多的同时,必然也会失去许多。
溯游而上
次日清晨,船只拔锚起航。
横川和尚光明正大地搭乘宋域沉的座船,前往蜀中拜访旧日相识的峨眉高僧普渡。韦氏兄妹伪装成他的仆从;冷小泉领着潜龙九卫,隐身于船工之中;李默禅易容之后,刻意收敛了气势,与鹰奴站在一处,倒也不曾格外引入注意;戴亦则假扮为管家——他做管家也算是驾轻就熟了,船上日常事务,也一概由戴管家安排。
方梅山则深居简出,船上人只称他为仲先生,俨然账房先生的模样。
双桅船逆流而上,轻松越过众多客船货船,不过数日,已经抵达鄱阳湖口。
鄱阳湖口的下钟山,素来号称“江湖锁玥”,此时正当烽烟四起,如此要塞,赣州将军自然驻扎了重兵扼守,对来往船只严加盘查。
宋域沉的座船自然也成了盘查的重点。
赣州将军宝力德向来与乌朗赛音图不对付,两人明争暗斗大半辈子,难分胜负,宝力德时刻关注着宣州那边的动静,对宋域沉将要经过鄱阳湖之事早有探报,也早有准备。
宋域沉的座船毫无意外地被扣了下来。不过负责扣船的那名百夫长对有穷之名略有耳闻,心存畏惧,及至见了满山鸦群铺天盖地而来,绕船乱飞,叫声震耳,更是不敢上船搜查,只—味拦住不放,说要等侯上头的命令。
驻守下钟山的那名千夫长早几日已经派人前往龙虎山张天师处请了几道辟邪降妖驱怪的灵符,又去永福寺请了得道高僧来助阵,此时一并请到江边,那百夫长才敢登船。
扣船的理由是怀疑有乱党潜入。宋域沉也不与他们多说什么,吩咐仆从引了那百夫长将船里船外细细看了—遍,船上所有人也都仔细查了一番。
那百夫长也算是经过不少战阵的,身上又贴了三道灵符,挂着永福寺高僧开光护持过的念珠,然而面对船上悠然出没的各色蛇虫时,仍是毛骨悚然,不敢多看,更不敢久留。
宋域沉偏偏又道,不知这船要拦到几时才肯放行,若是时间太长,他养的五毒还得上岸觅食,到时请岸上之人不要惊慌,任它们自便,饱腹之后,他自会召回。
那百夫长脸色立时如被雷劈过般悲惨,结结巴巴地答道,要等侯将军的旨令才能放行。
下船之际,那百夫长心神不宁,惶恐不安,险些掉进水里去了。
宋域沉把玩着方才从那百夫长身上偷换下来的龙虎山灵符,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金城之不敢从他手里去抢那三道灵符,转而问道:“你不是已经派影奴去威吓那什么赣州将军了吗?为什么还非得为难一下这些人?须知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就算害怕,也不敢做主的,折髑起来也没意思啊!”
宋域沉不以为然:“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所以,阎王与小鬼,他都要慎重对待。狮子搏兔,尚且要用全力,何况是豺狼?
金城之若有所思。鬼谷目睹了太多帝王将相、王朝兴衰,过眼上心的风流人物太多,因此鬼谷弟子向来不太看重这些小小走卒。
然而在宋域沉看来,哪怕蝼蚁,也有其得用之处。
金城之不知道影奴是怎么威吓那位赣州将军的,不过显然很有效。不到半天时间,他们的船便被放行了。
金城之没办法追同神出鬼没的影奴,只好缠着宋域沉问个究竟。宋域沉笑而不答,将那三道龙虎山的灵符丢给了金城之研究,限定他三日之内推演出龙虎山一系画符的手法特点,并分辨出其与道门其他各派的异同。
金城之哀号一声,捧着灵符悻悻地将自己关在了舱里。
离开赣州之后,横川和尚饶有兴趣地向宋域沉打听驭兽之事。他虽然听说过有穷之名,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宋域沉驭使鸦群,好奇心盛,不免追根究底。
宋域沉含糊以对。
横川和尚的侍者金刚磐忽然问道:“听说长江上水贼很多,若是他们从水底来,岂不是……”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宋域沉。
宋域沉犹豫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李默禅立时眉头一皱:“小七,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在水中练习。”
他们接下来的行程,一直是在长江之上。
李默禅记得韩迎是能够驭使水中游鱼的,宋域沉不可能没有学过,那么欠缺的就只是练习而已。而且,有蛟奴和冷小泉护航,宋域沉不会在水中遇到危险。
宋域沉脸色微变。他已经不再畏惧水流,但内心深处,却始终不太喜欢被淹没在水中的感觉,所以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对水中游鱼的驭使。
仙寿观里,即便是鹰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督促他去练习驭鱼。
但是李默禅不一样,此时宋域沉还真没有胆量对李默禅说不。
于是宋域沉开始在蛟奴和冷小泉的看护下,日日沉潜于水中,温习韩迎当年只是纸上指点,却没来得及言传身教的驭鱼之术。
长江中向来游鱼众多,自鄱阳湖至洞庭湖一段,江豚尤为活跃,成群结队追随在大船之后,不时跃出水面,喷出细细的水柱来,欢喜嬉戏时,呜叫声恍若鸟啼,间或也会如同羊群一般争执发怒。
宋域沉在水中看着这一群群江豚嬉戏而过,时不时好奇地围绕着他们三人转来转去,宛若天真幼童,不觉心念微动。
江豚是江中猛虎,除了猪婆龙和白鳍豚再无对手。诸多鱼类,尽是它的食物,然而这些江豚在宋域沉面前却如此活泼可爱。
冷小泉显然也很喜欢它们,浮上水面时笑着对宋域沉道:“东海之上,也有一种豚,模样与江豚很相似,非常聪明,喜欢追逐船只、成群嬉戏,遇上落水的人,会用长喙将他顶上水面,一直护送到船上或岸上。然而如此和善可亲的豚,却能够驱赶凶狠的鲨鱼。”
宋域沉看了那群江豚大半日后,试探着模仿母豚的叫声召唤其中一只幼豚。
那只幼豚歪着头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迟迟疑疑地游了过来,在宋域沉手掌下绕了几个圈,“啾啾”叫了—会儿,又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冷小泉瞠目而视,直至那头幼豚离开,才急匆匆地游了过来,绕着宋域沉转了两圈,满险好奇,跃跃欲试。
宋域沉却有些失望。那头幼豚围着他“瞅瞅”啼叫时,分明是想与他对话,只是他不太能听懂,也没有办法回应。
接下来的日子,宋域沉一心要驯服那群对他十分感兴趣、绕船不去的江豚,渐渐淡忘了两度几乎在水中丧命而带来的忌惮与不快。
那群江豚会陪着他潜入水底深处;陪着他仔细琢磨江底水流,倾听水中的各种声音;也陪着他说话,一问一答,耐心亲切得让冷小泉眼红。蛟奴则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认为,有这个心思驯养江豚,倒不如驯几头猪婆龙来得划算。
冷小泉鄙夷地反驳道,猪婆龙看似凶狠,其实从来不敢招惹江豚,就像鲨鱼从来不敢招惹海中之豚一样。
金城之大力赞同冷小泉的话。他觉得猪婆龙委实太难看了,就算驯服,也不宜带出来招摇,还是这些江豚比较合眼。
来域沉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他试探过几头偶遇的猪婆龙,觉得还是江豚更聪明、更容易驭使一些。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顺利,直至洞庭湖畔,才再次遇上麻烦。
八百里洞庭浩浩荡荡,风涛凶险,水寇不断出没,水师屡次进剿,都无功而返。过往船只无不战战兢兢,唯恐运气不佳,惹上湖匪。
宋域沉的座船形制简洁,装饰朴素,粗粗看上去并不起眼,然而久居洞庭的水寇,却认出这艘双桅船用的居然全是百年以上的蜜柚木!而那看似简单的船身,行驶于水面时,却如此流畅自然,轻轻松松便超过众多同行者,分明是出自造船世家的精品。
即使这船上金银之物不多,为了这艘船,也值得去搏一搏。
至于船主姑苏赵府,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姑苏赵府已经多年不曾高声说话了。
而有穷之名,也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不过一个会驭兽使毒的道士而已。这些纵横洞庭湖上多年、藐视长江诸水寨的水寇,并不曾将一个远道而来的年轻道士放在眼里。
于是途经城陵矶的时候,宋域沉的座船被十数艘假扮行商的小船有意无意地围了起来,要将这船从长江水道逼入洞庭湖中去。
李默禅的潜龙九卫之中,有三人精于水战,由冷小泉率领,潜入湖中拦截东面与南面的船只;蛟奴带领他的五名属下拦截并凿沉西面的贼船,待到西面水贼尽灭之后,再转向东南两面——这是李默禅的安排,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赵府的船工则负责看好船只,不让水寇接近;李默禅与鹰奴一前一后守在已经落下风帆的双桅之上,居高临下,指挥各自的人马进退攻守,同时射杀漏网之鱼。
宋域沉立在船头,注视着水面上与水面下的搏杀。
这一战,李默禅暂时不许他出手,说要磨砺其他人的水战之术,只许他在危急时再听从号令出战。
金城之也被勒令不许胡乱插手,他向宋域沉嘀咕道:“李默禅莫不是东海选定的领兵大将?这样的小阵势,也动辄以兵法部勒调度。”
抱怨归抱怨,金城之还真不敢不遵号令。
李默禅的战术很管用,蛟奴六人剿杀了西面的水贼之后,与冷小泉四人会合,很快将东面与南面相持不下的局面打破。十五艘贼船被横扫一空,偶有一两逃逸者,也被鹰奴射杀,江面上浮起数十具尸体,水面尽红,游鱼绝迹。
天色渐黑,不便立刻启程,双桅船绕过江面的浮尸,停泊在近岸一处水流平缓的地方。
方才躲在远处观战的来往船只,此时越发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将这一处平静开阔的水面让了出来。
夜半时分,洞庭湖的水贼借着远处客船的遮掩再次来袭,这一次是扎了三个大木排,木排前端装了三个大铁锥,打算将宋域沉一行的座船撞破撞沉。另有十数艘小舢板紧跟在旁,舢板上的水贼各执长钩、短刀、渔网、渔叉,准备拦截船上落水的人。
春潮湍急,木排顺流而下,来势极快,本意是想出奇制胜,然而木排方动,下游的那艘双桅船已经起锚,几乎是片刻之间升帆落桨,转舵启航,已然离开了那片水湾,避开了顺着急流而下的木排。
木排来势太快,转向不易,操纵木排的水贼竭尽全力,也不过让木排离着双桅船两三丈远漂了下去,至于那些小舢板,被双桅船一撞,便打横拐了出去。
李默禅与鹰奴仍立于桅杆上,居高临下,引弓射箭,每次一发便是三箭,水贼中箭者十之五六,余下的人慌忙跳水逃生.也有跑得快的,划着舢板出了弓箭的射程,仓皇逃走。
天亮时分,残兵败将逃回水寨,各家头领争论了许久,最终决定,不可轻易认输,以免失了威风、丢了他们这长江水寨盟主的地位,于是整顿旗鼓,决心务必要在那艘双桅船驶出岳州边境之前,将它一举拿下。
计议方定,外面却是一片骚乱,原来是半空中飘来数十盏孔明灯,顺了风势,越来越近,因着灯油将尽,也越来越低,堪堪要落到水寨议事厅的上方。巡山的小头领急急调了弓箭手将那些孔阴灯射下来,然而灯破之际,细如微尘的药粉也随之撒落下来,药味微不可闻。
数十盏孔明灯,将议事厅周围里许方圆的地方都撒满了药粉。
水寨中诸人不知这药粉究竟是何物,也不知对方为何能够找到水寨,还计算得如此精准,恰恰让孔明灯飞到了议事厅上空。
对于神秘莫测之事,世人总是畏惧居多,即使是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水贼,心底也不敢不忌惮鬼怪神佛之说。
更何况,药粉撒下来后,不过一盏茶工夫,湖面上便隐约有了嗡嗡之声,无数飞虫循着这细细药香,越聚越多,铺天盖地而来。因着飞虫的聚集,湖上水鸟很快也成群而至。
水寨中诸人,或是不敢,或是不属于与飞虫水鸟搏斗,急忙关门闭窗,想等到这些虫鸟自行散去之后再行打算。
闹了大半天,虫鸟虽然散去,但是药粉与无数虫尸鸟粪混合之后,整个水寨都弥漫着一股异味,经旬方消。而沾染了这股异味的人,十之八九都病倒了,遍体生斑,日夜哮喘,不过十来日,便有人因为喘不过气来,窒息而死。
直至此时,水寨中诸头领才懊恼后悔,互相埋怨,不该贸然招惹有穷。
宋域沉这边,当日远远地望见水寨被飞虫与水鸟淹没,这才转舵返航。
水贼夜袭之时,早有江豚与夜枭示警,宋域沉等人待到水贼一放木排,立时开船,避开木排击退水贼之后,又由江豚与夜枭引路,远远地跟在那伙逃亡的水贼后,一直跟到了水寨附近。水寨四周虽有漩涡乱流,外船难人,却躲不过江豚在水中、夜枭在空中的追踪,到底暴露了水寨的方位。金城之和他的随从负责制作孔明灯,计算风向与风速,将宋域沉配制的药粉送人水寨之中。
方梅山对宋域沉所配的药粉大是好奇。向来都说火能解百毒,这些药粉却偏偏要借火力催发。
宋域沉只说是借用了炼丹之法,故而药性不畏烈火,别的便不肯细说了。
方梅山暗自感慨。乔空山当年曾说,配制各类毒与药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下毒下药。乔空山的这个弟子,得了乔空山的毒术医术,又得了韩迎的驭兽术和无尽道人的炼丹术,再揉入鬼谷的阴阳之道,或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法。如此一来,他下毒下药的手段真可说是干变万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但愿那个不幸捋了虎须的水寨,不至于全军覆没。
方梅山觉得宋域沉这般手段过于阴狠,不是正道,然而转念想想,又觉得此时此世,的确是非如此不能平安度日。
方梅山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他年轻时那个讲求温雅敦厚、彬彬有礼、进退有据的世道,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雪域高原
洞庭湖水贼狼狈败退之后,有穷之名在长江上隐然已有了威慑群雄的势头。因此直至宋域沉一行抵达江陵,都未再遇到贼寇。
李默禅等人都曾听说过宋域沉当年从江陵仙游观中死里逃生的事,故而难免好奇地随着宋域沉去故地重游了一回。
仙游观被宋域沉操纵鸦群袭击过后,元气大伤,此后又被护短的无尽道人下狠手整治过一番,因此如今的仙游观,从内到外,人事全非,透着一股萧条景象。江陵将军也换了一任,前任将军据说是误食长生丹,病重罢职回大都荣养去了。
金城之不免要问,这位倒霉的前江陵将军的遭遇,是否也是无尽道人的手笔。
宋域沉矢口否认。当年无尽道人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腾出手来收拾那位江陵将军,服了太多长生丹的他便已经中了丹毒,被迫离职了。无尽道人知晓此事之后,还很遗憾地感慨了一番。
李默禅等人看过那个囚禁过宋域沉的石室以及曾经的炼丹大殿,再回头面对宋域沉时,神情多少都有些古怪。宋域沉觉察到,李默禅对他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严肃得几近于严厉了——李默禅过去是觉得,这个小师弟被师叔、师伯以及无尽道人捧得太高、护得太过√故而需要慎重敲打。
姑苏赵府的那艘双桅船,不能在三峡之中溯流而上,因此宋域沉一行需要在江陵换乘惯行川江的船只。
途经当年落水的那段江面,但见从山崖上崩落的巨石仍旧屹立在江中,来往船只艰难地绕开这些巨石,偶尔有不太幸运的船只控制不住撞了上去,立时被急流卷走,不见踪影。
蛟奴与冷小泉审视着江流,心道若非此行有要事在身,不宜耽误,他们倒真想下水去试一试,同时不免感慨,这样湍急凶险的江水,当时年幼的宋域沉竟然能够逃生,真是不容易啊。
于是,蛟奴越发觉得自家小观主是有天命护佑的。
过了三峡,江流平缓了许多,途中宋域沉命人从巴中盐池买了八百斤盐巴——在吐蕃,盐巴比黄金更能换来善意。
盐铁向来严禁私买私卖,宋域沉能够买到八百斤盐,让大家都有些好奇。宋域沉简单地解释道,盐池的监守,曾经欠过乔空山一个人情。
看那盐池监守如此殷勤地亲自押送盐船过来,这个人情想必欠得不小。
众人一路行至乐山,再次换乘小船,驶入青衣江,至雅安城下,弃舟登岸,在雅安城中暂住,购买善走山路的马匹和牛皮帐篷、气死风灯之类行走草原必备的物件,准备继续西行。
雅安是密宗传教重地之一,吐蕃僧人与寺庙随处可见,横川和尚既然到了此地,自然要登门拜访雅安活佛。韦氏兄妹懂得吐蕃语,仍旧扮成随从与他同行。
横川和尚声称要往吐蕃访求高f曾论道,打着这个旗号与雅安活佛谈了半天之后,雅安活佛欣然同意派两名僧人为他们带路前往理塘,不过理塘之后的路程,雅安僧人也不熟悉,就要靠他们自己走了。
为表谢意,宋域沉派人给雅安活佛送去了一百斤盐巴。那两名带路僧人的态度,因此很是热情和善。
自雅安西行,穿过二郎雪山的山口,便进入了大小金川的地界。沫水劈开深谷,咆哮而过,只有寥寥几处水流稍缓的山谷可以渡河。两岸山民常年相互隔绝,偶尔用号角通传消息。不过号称甘孜门户的泸定县城外,有一座耗费巨资建成的藤索木板桥,横穿沫水,通往对岸的康定。踏着摇摇晃晃的藤桥抵达康定境内,过挢之时,即使是李默禅,看着脚下奔涌的急流,也有些悚然心惊之感、忙抓紧了方梅山,唯恐他一个眼花跌落下去。那些马儿则都被蒙上了眼睛,一行人牵着缰绳慢慢走过藤桥,以免马儿慌乱失措。
自康定西行,穿过折多山口,渡过若水,地势变得平坦开阔,天空明净高远,山峦起伏平缓,草原茫茫,野花遍地,牧人赶着牛羊悠然行来,凶狠的獒犬向着他们这一行陌生人吠叫,却在宋域沉好奇地靠近之时本能地后退,匍匐在地,紧盯着他,畏俱又虚张声势地低声咆哮。牧人赶紧勒住獒犬,向横川和尚以及那两名雅安僧人问好。
前往理塘的路上,他们不止一次遇见獒犬,而这些能斗虎狼的獒犬,无—例外,都对宋域沉露出那种敬畏的神情,似乎时时想要靠近,却又退缩不前。
两名雅安僧人惊诧地看着这一情形,宋域沉则很遗憾地看着这些獒犬。他本想好好了解一下这种雪域高原特有的猛犬,不想这些猛犬貌似粗莽,其实却聪明得很,似乎都知道落到他手中会被折腾得很惨,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却又舍不得远离面前这个似乎能够读懂它们心思的陌生人,逡巡不前,犹豫不去。
顺利行至理塘,两名雅安僧人为他们寻了一个相熟的客栈落脚,便告辞离去了。
方梅山一路行来,十分辛苦,宋域沉认为他最好在此地休息两三天,等到适应这雪域高原的气侯之后,再慢慢前行。而且理塘盛产虫草、川贝母、黄芪、大黄、党参、秦艽、木香、羌活、独一味、三颗针、一枝蒿、雪莲花等药材,方梅山和宋域沉对此都很感兴趣,认为即便是别处也有的药材,此地如此高寒,药效想来也与他处有所不同,很值得仔细研究一番。
李默禅以为他们不应当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宋域沉很不以为然。经过白雪皑皑的二郎山时,他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一路行来越来越清晰,仿佛曾经只能遥望、只能遥想的地方,如今却被他踏在了脚下,二郎山口的暴风雪、藤索桥下的滚滚急流、草原上的狂风暴雨,无不让他觉得愉悦,一念及此,心中便生出一种夙愿得偿的兴奋与满足。
他想要仔细品味这梦想成真的美妙感觉,何况方梅山也很乐意在理塘多呆一些日子。
李默禅至此自然也明白了,在宋域沉看来,能不能将恭帝从萨迦寺中带出来,于他而言其实无所谓。
李默禅觉得很头疼。东海弟子无数,还没有一个胆敢不服他的管教。但麻烦的是,宋域沉不仅是东海弟子.也是无尽道人的传人有穷。
有穷之号是有特殊含义的,无尽道人决不会轻易将之赋予他人。所以,对于有穷,东海不能颐指气使,反倒有诸多顾忌。
而且,当宋域沉终于消除了对急流深水的畏惧,习惯于驭使水中游鱼后,似乎也同时减轻了面对李默禅时那种本能的畏惧与忌惮。
李默禅审度之后,还是决定且听任宋域沉这一回。不知为何,他隐约意识到,宋域沉是此行能否成功的关键,有时纵容一下也不为过。
这是经过无数杀戮之后历练出来的可靠直觉,曾不止一次助他取得最后的胜利。
再说,他们也需要时间在理塘寻找可靠的向导——这一任理塘土司向来仇视汉人,哪怕送上盐巴,也决不会给他们带路;拉卡寺的理塘活佛,与雅安活佛分属两派,向不来往,再加上理塘土司的这种敌视态度,故而理塘活佛借口闭关,不肯接见横川和尚,其余僧人又不能做主,只陪着横川和尚闲谈佛理经文,一提及向导之事便顾左右而言他。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李默禅也不得不在理塘耽搁下来。
金城之每日随着横川和尚去拉卡寺闲逛,他对那座依山而建、风格迥异于中原寺庙的大寺极感兴趣,对宋域沉说,此寺大有极目云天、绝尘归神之气象,他得仔细看一看、想一想个中玄机。寺中僧人对此颇为自豪,由得金城之满寺乱走,无处不看。
李默禅时常带人在理塘附近的山野之间骑马狩猎,顺带勘察地形——他每到一处,总会将当地地形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记在心间,以便于推演战阵。理塘土司的卫队曾经带着一队獒犬前来拦截,试图威胁或者驱赶这一群不肯向理塘土司弯下腰去祈求怜悯的外来中原人。但是在亲眼见到凶狠的獒犬在李默禅面前畏缩如土狗、庞大的狼群被李默禅的仆从在短短时间内毫不留情地尽数斩杀之后,理塘土司识趣地沉默了。
戴总管无比耐心地留守在客栈之中,以免有不识趣的家伙贸然闯入他们包下的小院,窥得一二隐秘之事,又或者让他们的行李有什么闪失。戴总管半生都在深宫中度过,并不觉得日复一日地坐守一间小小院落有何烦难。其他人都坐不住,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他好了。
方梅山与宋域沉则在每天晚上专心点检药材,配药验方,辩证推敲药理药效,白天便毫不客气地在理塘城内城外的几家药堂中挑选病人试药。那几家药堂的坐堂大夫被方梅山两人教训过一回后,便明白这是他们望尘莫及的过江龙,不敢招惹,只能乖乖地任由他们在自家药堂里挑三拣四。
如此七天之后,拉卡寺的医僧派人送来了请柬。宋域沉没有赴约,却回赠了两部书。
在船上的时候,整日无事,宋域沉便将吐蕃通用的《四部医典》与《月王药珍》两书拿了出来,和方梅山探讨吐蕃医术药理与中原的异同。他当年搜罗到这两部医典药书后,便逐字逐句译成汉文,重新誊抄了一遍。拿给方梅山看的,便是汉文与吐蕃文对照的抄本,同时加了不少批注。方梅山的心得,也被他随时添加上去。
宋域沉回赠给卡拉寺医僧的,便是这两部写满注释,也留下了诸多疑问的抄本。
方梅山很不乐意将这两部抄本送出去,不过宋域沉说,他可以一字不差地全部誊录一遍,方梅山只好从善如流。
拉卡寺的医僧平措贡布得了这两部抄本,闭门研读了三天之后,亲自上门来拜访了。
听到前头的传报,宋域沉得意地向方梅山眨眨服。他下了这么重的饵食,若是没有钓上大鱼,那该多失面子。
平措贡布乃是《四部医典》编著者云登贡布的后裔,精修医术数十年,通晓汉文,读写都无问题,只是平日里听得不多,说得太少,所以交谈的时候语调略显生硬,又会不时抱歉地请方梅山与宋域沉放慢语速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
吐蕃有天葬的习俗,天葬师需要细致地切割尸体,以便鹰鹫啄食。年深日久,经由一代又一代天葬师,吐蕃医僧熟知了人身的脏腑、骨骼、血肉与关节,较之颇为忌讳开膛破肚的中原医学,大有独到之处,让方梅山踌躇不语,也让宋域沉很有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平措贡布则极为惊讶地发现,宋域沉居然也熟知人身奥秘!中原人不是一向都将吱解人身视为洪水猛兽的吗?
如此一来,平措贡布谈兴更浓,力邀宋域沉与方梅山至拉卡寺一叙,他有一些东西想给他们看。
高原的清冽阳光下,依山而建、层层高起的拉卡寺,规制并不如何宏大,却自有一种大道至简的庄严。又兼天空太过明净湛蓝,赫然如在山顶,触手可及,于是仰望之际,白石红墙的拉卡寺便隐然有着上与天齐的壮观美丽了。
宋域沉不觉轻叹了一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果然没错。若不是亲身经历,又如何能够体会高原上的这般壮丽景象?
难怪金城之每日流连忘返。
平措贡布对宋域沉脸上显而易见的赞叹大是高兴,他看得出这些中原人都是见多识广、非比寻常之辈,能够让他们惊叹于拉卡寺的壮美,怎能不令他欢喜自豪?因此平措贡布引着宋域沉二人在寺中转了一圈,才回到他的起居处。
此处一带三间房舍,正房中供着药师佛,东厢是平措贡布的居室,西厢是药房。三人拜过药师佛后,便进了西厢。
平措贡布亲自拉开墙上的帷幔,西斜阳光透窗而入,正落在墙上的那幅唐卡之上。
粗粗一看,那不过是一株以红黄蓝三色绘就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但是方梅山与宋域沉都读过《四部医典》,此时一见这三色树,不免若有所悟,神情肃然。
平措贡布的神情之间甚是感怀,对他们说,这幅唐卡是云登贡布当初遗留下来的,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他的手中,珍藏至今,不是亲信徒弟与同道好友,不得一窥。
平措贡布不无炫耀地问宋域沉两人能否看出这三色树的玄妙之处。方梅山拈着长须笑而不语,宋域沉则反问平措贡布,这三色树有何说法。
平措贡布其实正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讲解这三色树的玄妙,被宋域沉这么一问,立时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到忘情处,吐蕃语与汉语夹杂,宋域沉还得靠方梅山低声转述才能听懂。
吐蕃医学有三因、七果、三象之说,“三因”谓人身皆有“隆”(气),“赤巴”(火)、“培根”(土与水),每一因又皆有五种小因,一如中原医学所说的“人身皆由阴阳二气化生五行”;“七果”谓人身由饮食精微、肉、血、脂肪、骨、骨髓、精七物构成,有三因方有七果,三因变化,七果亦随之而变;“三象”谓人身之善恶疾病皆可由便、矢、汗液三物得见,故而诊病之时不但要望闻问切,每每还要细细观察病者清晨初起时的便液。既然人身皆有“三因”,于是病者也被分为隆、赤巴、培根三类,合为寒热二症,寒者温之,热者寒之。
那幅三色树图,便是这一番医道的图解。其中奥妙,与中原医学大有异曲同工之处。所谓大道至简、殊途同归,不外如此。
一连三天,平措贡布都极其热情地邀请宋域沉与方梅山来到他的药室,共同研讨吐蕃与中原医学的相异及相通之处。第四天,一位居留拉卡寺的天竺医僧采药归来,也加入了他们的座谈。
宋域沉可以轻轻松松地辨别出那位天笠僧人所用的药油与熏香之中所含的药物以及各类药物的比重,甚至推测出其中几种调制的手法,以至于连方梅山也感到震惊。
第七天,理塘活佛突然传信来,说想见一见宋域沉。
理塘活佛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僧,但宋域沉居然没能在照面之间看出他的年纪,也许是五十岁,也可能是八十岁甚至接近百岁。
这让宋域沉来了兴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理塘活佛的脸上,间或转向他裸露出来的双手。
理塘活佛并不在意他这种毫不避讳的注视与揣测,泰然自若地合掌问讯之后,缓言细语地说道:“我认得你的笔迹。”
宋域沉微微笑道:“笔迹很难说明什么,我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笔迹。”
理塘活佛叹了一声:“理应如此。”
当年的那个人,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他所见到的任何一种字体。
理塘活佛注视着宋域沉,接着道:“可是,我认得你真正的笔迹,也认得你真正的灵魂。”
即使身处静室之中,理塘活佛也隐约可以感受到宋域沉给拉卡寺带来的震惊,这震惊让他终于从冥思之中睁开眼,初时他不过是想看清这位远道而来的中原客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然而当看清之后,他的震惊或许比拉卡寺中其他任何人都要更大。
宋域沉微一扬眉,“唔”了一声,便静静等待着理塘活佛的下文。这一番话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他似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是以毫不惊诧动容,
理塘活佛缓缓说道:“当年我随旦增上师前往中原游历,有幸结识了明先生。那时明先生正苦于病弱,诸多奇思妙想皆不能亲自尝试、亲自完善,因此多方寻求长生健身之术。可惜人力毕竟有时而尽,即使是明先生,也无力回天。所以那时侯明先生有意探寻轮回之说,却又不肯在转世之时泯灭了此世的灵性,因此与旦增上师以及其他几位高僧一道参详了整整百日,留下诸多笔记,明先生整理之后,以吐蕃文、汉文、梵文对照,抄录了三份,一份由明先生自存,一份由且增上师带回了萨迦寺,还有一份送给了当日与会的天竺那难陀寺僧人。”
宋域沉轻声说道:“我读过那份笔记。”
在笔记之中,那位明先生得出的结论是,想要在转世时保住此世的灵性不灭,唯有将此世的灵性推进到极致。大仁大勇,大慈悲大智慧,至美至丑,乃至于极恶极凶,都有可能给来世的灵魂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理塘活佛面带微笑,注视着宋域沉,继续道:“不论是我,还是旦增上师,这一生之中,都从未见过像明先生那样博学多智的人。旦增上师极想邀请明先生至吐蕃一行,明先生自己也有意西行,却止于雅安城下,再不能前进一步。只因为雅安之西的二郎雪山,对于明先生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生死难关。”
无论什么样的大智慧,也不能让一个病弱的人,行走在雪域高原上却不至于损伤身体。
宋域沉暗自吁了一口气。现在的他,可以轻松自如地穿过二郎雪山,踏上高悬于急流之上的藤索桥,面对高原凛冽的寒风与暴雪,哪怕连续奔波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疲累不堪。
这个身体,生来便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坚韧、灵活、敏捷、矫健,而经过乔空山与无尽道人的淬炼后,变得更加完美,似乎这世间没有一处他不可去的地方。
理塘活佛突然提到旦增上师的这个心愿,必有用意。宋域沉耐心等待着理塘活佛的下文。
理塘活佛微微弯腰躬身:“旦增上师坚信,以明先生的大智慧,必有成功转世的一日,也坚信明先生必定会往吐蕃一行,以弥补前生的遗憾,所以他一直在萨迦寺中等侯明先生的到来。拉卡寺会派出向导,指引先生的西行之路,直至萨迦寺中。”
宋域沉有些惊讶,他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一些,不过到底还是沉住了气,不曾开口。
经过无尽道人反复的提示与训练之后,他已经开始习惯明先生的旧识视他为当年的明先生了。
理塘活佛很想将宋域沉多留几日,只是想到旦增上师年岁逾百,能够让宋域沉早一日抵达萨迦,那就尽量早一日吧。回程之际,再邀请他来拉卡寺多住几日也无妨。
李默禅再一次证实了他奇妙的直觉:此行的关键,果然在宋域沉身上。
理塘活佛虽然只是理塘的活佛,但他的上师,却是吐蕃王寺萨迦寺的旦增上师。这位上师,同样也是国师八思巴的上师。因此,有了理塘活佛的全力支持,行程变得极其顺利。
平措贡布和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罗坚持与他们同行,这两人又各有随行侍者,故而他们的队伍变得有些庞大,不过好在速度并未因此而有所降低。
平措贡布、婆娑伽罗总是策马走在宋域沉以及方梅山的身旁,一边行路,一边交谈,略通东瀛医术的横川和尚有时也会加入进来。沿途遇到的牧人、在村落或小镇暂留时有意招纳的病者,都会成为他们验证药方医理的对象。这些人大多是吐蕃当地人,也有来自中原的汉人与驻守吐蕃的蒙古士兵及其家眷,还有来自遥远西域、无处不在的色目商人,甚至天竺与南荒等地的行商、僧倡和朝圣者。方梅山与平措贡布更关心的是同样的药方药材对于这些人不同的效用,宋域沉却对这些人的身体更感兴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知道无论何等水土所养之人,四肢五官、五脏六腑都不会有变,然而细微之处的差异却如此明显、如此有趣,让他忍不住想要将各色人等搜罗起来细细鉴赏,探求其中更多的玄妙之处。
他们晚上有时能在村镇中投宿,但大多数时侯都得在高原上露宿。
这是吐蕃一年之中最温暖的季节,但是到了夜晚,仍旧寒风凛冽,雪气刺骨。原野上狼群出没,豺狗也时时在他们的营地附近逗留不去。
金城之被委以重任,要选择最合适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最简单的材料,搭建一个尽可能舒适安全的营地,将寒风与豺狼都挡在营地之外。
鬼谷弟子精通阵法而又能御五行之力,因此,宋域沉觉得自己应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金城之的苦脸视而不见。
金城之在最初的时侯需要借助李默禅的人手,才能在高原上收集到足够的石材木料与人兽骷髅来布置他的小密罗阵,不过当他将这个阵法反复锤炼数十次之后,现在已经只需两名仆从协助便足以完成此阵了。
拉卡寺的僧人以及那天竺僧人,第一次宿营时,不免惊诧地看着眼前这奇特的景象:七顶帐篷按照金城之指定的位置搭建好,各色石块、木片、人兽骷髅和七面铜镜似乎毫不经意地被摆放在营地四周。这时,铜镜折射的火光被淹没在悄然腾起的迷雾之中,闻着肉香而来的豺狼,在营地外的旷野中绕来绕去,却不得其门而入。刺骨寒风围绕着营地转了一个圈,又呼啸而去,营地中的火堆丝毫未曾受到风势的影响,营地周围的迷雾被风卷起,盘绕着营地缕缕散开,贴近地面的地方立刻又生出新的迷雾。
宋域沉满意地给金城之又加了功课:抵达下一个宿营地时,开始排演大密罗阵——他觉得,整个晚上只能在狭小的营地中活动,太拘束了。所以,新的宿营地要扩大七倍。
戴总管私下里向李默禅抱怨说,有穷似乎并未将迎回恭帝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先前在理塘的逗留也就罢了,毕竟最后还是说服了理塘活佛派出向导——除了理塘活佛与宋域沉两人,没有人知道理塘活佛如此宽容厚待的真正原因,都以为是平措贡布的缘故。
但是为了留给金城之足够多的练习时间,他们经常会很早便准备宿营,这样算下来,委实耽误了太多时间。
李默禅不以为意地答道:“我以为,此事应该听从有穷的心意而行。”
戴总管在内廷主事多年,习惯了凡事皆有规矩计划,一时之间的确很难接受宋域沉这样似乎是随心所欲的行事风格。
即便是李默禅自己,也是仔细权衡思考之后,才放手让宋域沉去引领他们这一行人的行程,而不是按照他原来的设想,以强力推开一切挡路者,兼程直奔萨迦寺。
戴总管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听从了李默禅的指令,不再质疑宋域沉的用意。
沿途经过的寺庙听说他们一行人是往萨迦寺去朝见旦增上师的,并有理塘活佛派人引路,不免艳羡不已。旦增上师因为年岁太高,已经多年不曾接见外人,因此一些自认为与旦增上师或者理塘活佛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的寺庙,也各派了一二僧人同行,这些地位颇高的僧人,又各有从者,以至于他们终于抵达萨迦寺时,原来数十人的队伍,已经扩大至二百余人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蓝汀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期预告
宋域沉一行终于抵达萨迦寺。在帝师仁钦坚赞的许可下,宋域沉得以在寺内自由行动。由于前世的牵绊,他决定去拜见明先生生前的旧识旦增上师。这时,有关宋域沉前世的种种,终于彻底浮出水面。敬期待下期:《瀚海飞雪记》大结局!